美国“反全球化”究竟是为谁而反?
作者:李陈默 栏目:新闻 来源:和讯网 发布时间:2017-11-24 14:37
上台半年后,特朗普开始践行他的竞选承诺。一方面,迫使加拿大、墨西哥妥协让步,重新修订北美自由贸易协定;另一方面,启动“301条款”调查,准备制裁所谓的中国“不公平贸易行为”。鉴于美国的巨大影响力,特朗普政府的这些反全球化行动,令东亚、北美甚至全球市场忧心忡忡。很多人都在担心自由贸易的未来,颇有“不知今夕是何年”的感慨。
其实,要理解美国甚嚣尘上的反全球化浪潮,最好还是先拨开反全球化的乌云,将目光从国家间贸易关系,转向美国国内利益关系,探究一下美国反全球化的根源所在。理解了美国为什么反对全球化或反对什么样的全球化,自然就会对未来有一个相对合理的把握。
有人认为,美国反对全球化是因为他们在自由贸易中吃了亏,贸易逆差越来越大,所以才“恼羞成怒”,由自由贸易的倡导者,转身变成了自由贸易的反对者。根据美国对外贸易数据,这一说法确实有道理。以2016年为例,美国的进出口贸易,除了在加拿大、英国、巴西、中南美洲、沙特、新加坡身上能赚点顺差,多数都属于赔本买卖。其中,对中国、墨西哥、德国、日本、印度的贸易逆差尤其突出。
美国对外贸易顺差和逆差分布图 图片
贸易逆差长期拉大,导致资本外流、债务增加、财政紧张,当然会激起美国民众的不满。但是,对外贸易长期逆差只是促使美国反全球化的一个因素,甚至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因素。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,自身利益得失才是最清晰、最重要的,贸易逆差不过是一个象征或符号。而且,由于各自利益得失不同,这个象征或符号对不同阶层的意义,是完全不同的。
全球化意味着生产要素和产品的自由流动。对于金融家、企业家乃至技术研发者来说,生产要素自由流动是最大的福音。他们可以带着资本,在全世界范围内组合最便宜的生产要素,赚取最大化的生产利润,或者将独创的研发技术推广到全世界,获得最大化的研发利润。因此,华尔街金融家、工业巨头、硅谷技术精英以及美国名校学生,一般都拥护全球化,支持自由贸易。他们完全能够凭着美国优势,成为全球化浪潮中的赢家。
在全球化浪潮中,美国工人阶层也有所收获,比如实惠的中国制造、便宜的加拿大木材、优质的中东石油等等。但是,遗憾的是,他们收获了实惠、便宜和优质的商品,却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机会。美国大部分工业巨头,如通用、福特、苹果、微软等,为了节省成本、增加利润,不断将生产链搬到加拿大、墨西哥、东亚和东南亚,使美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“工业空巢”。美国劳动工人没办法相应流动,因而大量失业,工资水平陷入停滞,原来令人羡慕的“中产阶级生活”,一下子变成了奢望。他们眼睁睁看着中国人起高楼,眼睁睁看着墨西哥人钱包鼓,自然免不了怨恨,觉得是外国人抢走了他们的饭碗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自由贸易对美国的最大冲击,其实不是贸易逆差,而是全球化造成的国内利益分配失衡。自由贸易以前,美国资本、技术和劳动工人同甘共苦,一起在世界市场上打拼,赚来的利润合理分配,使得劳动工人可以维持相对丰裕的中产生活;自由贸易以来,美国资本和技术甩开国内工人,转移到加拿大、墨西哥、东亚和东南亚投资建厂,走上了独自发财之路。其结果是,美国金融家、企业家和技术研发精英赚得盆满钵盈,劳动工人的生活则每况愈下,不是收入停滞就是下岗失业。而奉行市场竞争的美国政府,又不愿意过度干预经济,通过二次分配或福利制度弥补两者之间的差距,最终加剧了不同阶层之间的分化。
美国主流社会出于利益考虑,不愿公开阶层分化的根源,也不想改变“有限政府”的政治传统,遂将工人怨气引向国外,让他们觉得是墨西哥人、中国人抢了他们的饭碗。特朗普在选举中之所以大获成功,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对墨西哥、中国的指责,戳中了东北部和中西部“穷白阶层”的命门,引发了他们的思想共鸣。
分析至此,可知所谓的美国反全球化浪潮,主要源于“穷白阶层”的不满和反抗。至于美国上流社会,尽管也对北美自由贸易协定、中美贸易现状抱有不满,但是他们的不满是嫌加拿大、墨西哥、中国等市场准入条件太高、投资环境不理想、知识产权保护不到位,进而言之,即抱怨自由贸易程度还不够。这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“反全球化”,前者要求抑制全球化,后者则要求进一步推进全球化。支持特朗普的选民 图片来源于网络
特朗普是依靠“穷白阶层”支持上台的,因而必须在全球化问题上呼应他们反全球化的心声,也就是努力创造条件,将工业巨头们拉回本土,为工人提供就业机会。这是重新修订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题中之意。但是,工业巨头到其他国家投资建厂,不仅是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,也是为了保持产品的竞争优势。在世界市场上,只有保持最低的生产成本,才能占据主导地位,立于不败之地。因此,除非美国真的将生产成本降下来,比墨西哥、加拿大甚至亚洲各国还便宜,否则工业巨头们是不可能回流的,即使回流了,也是死路一条。
更为重要的是,东北部和中西部的“穷白阶层”,对特朗普仕途来说当然重要;确保美国企业在全球市场上继续攻城拔寨、傲视群雄,则更为关键。“穷白阶层”的不满,还可以通过改善民生来缓解,如果损伤了通用、福特、苹果、微软等企业巨头,就等于丧失了国家根基,那是万万不能的。以商场精英为班底的特朗普政府,不会不知道孰轻孰重。
因此,在接下来的对外贸易谈判中,特朗普政府应该会“两手都要抓,一手软一手硬”。软的是尽量呼应选民心声,为他们争取回流企业,同时限制外来劳动力;硬的是顺应金融家、企业家和硅谷技术精英的要求,将美国的贸易标准推向全世界,以便他们的资本和技术,能够更为便捷、安全地赚取更大利润。前者为辅,后者为主。就此而言,世人不必担心美国会阻断全球化。作为一个以贸易立国的国家,美国不会无知地阻断全球化,也不可能阻断全球化。现在的特朗普政府,不过是想借助“劳白阶层”的不满,强迫其他国家接受一套升级版的全球化标准而已。
真正有可能阻断全球化的,是那些被全球化改变了利益结构,而又无能为力化解危机的国家。根据经济学家布兰科·米拉诺维奇(Branko Milanovic)出版的新书,全球化改变的不仅仅是美国,而是全球的利益分配结构。从1988年到2008年间,全球最高位(C点)和中位(A点)收入人群,在过去二十年间收入增长最快,中上位(B点)收入人群收入增长极其有限,连增长平均线都达不到。这意味着,过去二十年的全球化,造福了富人和大多数普通人,唯独损害了各国的中产阶层。这一阶层留恋过去、不满现实,是推动特朗普上台、英国脱欧的主体力量。
说实话,以美英几百年的国家治理能力,解决中产阶层的生活危机,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。毕竟,它们拥有成熟的政治体制,也有民选的压力。但是,对很多不具备这种治理能力,也拒绝改变现有利益分配格局的国家来说,全球化所导致的收入增长差距,则很有可能催生严重的社会撕裂,甚至使国家秩序毁于一旦。在一个区域中,不用多说,只要有几个国家,像中亚的叙利亚、阿富汗,陷入国家崩溃,全球化就无从谈起。
无论被动,还是主动,一个国家只要进入了全球化体系,都有可能出现美英式的内部收入差距陷阱。这种内部收入差距陷阱,而非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贸易战争,才是每个国家自身发展以及全球化的劲敌。
在这个问题上,特朗普政府需要反思,全球化体系里的每一个国家,都需反思。